有一些求知的领域,天然就具有「做中学」的条件,甚至不「做中学」是不可想象的。比如办公软件的使用,学习的过程本身就是实践的过程。或者学用Photoshop,最高效的方式是一边自行探索、试错,一边学习,比只是抱着一本书看强一百倍。当然大家更熟悉的,是对游戏的学习。学习如何玩一款游戏,几乎对任何人都不构成门槛,那么为什么我们学起游戏来这么轻而易举、毫不费力,而看起教科书来却总是腰酸背痛、哈欠连天呢?因为游戏是一种典型的操练式学习,玩一款游戏所必备的显性和隐性知识可以通过不同的内嵌机制来习得,比如在大多数的RPG游戏里,显性的游戏规则和操作技巧等知识可以通过完成一系列的新手任务来渐次学**,而隐性的游戏战略技巧、情势洞察等方面的知识则可以通过潜移默化的「浸润」方式习得,这两种方式都使学习变得悄无声息,甚至使玩家都察觉不到学习的存在。除此之外,游戏中的操练还往往具有以下三个特点:
- 提供即时和丰富的反馈,包括视觉、听觉,甚至触觉(如Wii)。
- 营造动态和多变的情境。即便使用一些简单的随机性设定就可以使情境变得复杂多变,这样玩家就不**因单调重复而感到枯燥。
- 适度的挑战性构成对学习的激励。挑战的难度随玩家的经验和成就而逐渐上升,使其既不**因挑战过难而严重受挫也不**因为过于简单而失去兴味。
这三点特性,在正式的课堂教学中,尚有踪影,因为广义上讲,学生和老师的互动,也是一种游戏,但在学习者的自学过程中,却显得稀缺。但是由于现时代知识更新速度之快,大量有价值的知识无法在课堂里呈现,必须通过自学完成,所以一个有追求的学习者必须面对自学时如何对知识进行操练的问题。
那么为什么操练如此重要呢?如果用一句话作答的话,那就是:你掌握了多少知识,并不取决于你记忆了多少知识以及知识的关联,而是取决于你能调用多少知识及其关联。因为人的长时记忆存储并非像硬**一样可以直接拷贝粘贴,不是说我们记住了多少知识,当我们提取时,还是**原封不动地把他们提取出来。认知心理学已有大量研究表明,记忆提取的操作其实起到了「记忆修正器」(memory modifier)的作用,一个曾经被调用过的知识,和从未调用过的知识相比,在今后更有可能被再次调用(Bjork,Dunlosky and Kornell,2013)。法国教育学家安德烈 · 焦尔当( André Giordan)的观点更为激进,他提出的「变构学习模型」(allosteric learning model)认为,「构成学习者思维独特性的并非是他所录入的观点序列,而是他有能力启动和调用的关联」,这个模型借用了一个生物化学的隐喻——变构蛋白质(allosterlc protein),这种蛋白质的特点是,它的形态和功能并不是内在稳定的,而是由于外部环境的促发条件所决定(《变构模型——学习研究的新途径》)。
除了知识调用对记忆本身的改变作用之外,心理学家丹尼尔 · 威灵厄姆(Daniel Willingham)在《为什么学生不喜欢上学》中分析说,反复练习的价值,在于使某些认知活动可以自动化进行,从而为思考时所用的工作记忆(working memory)腾出宝贵的空间,以用于更具策略性的活动。
一个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来自Dunlosky等多名心理学家于2013年发表的一篇元分析研究。这项联合研究综合了约400篇文献的研究结果,对教育界常用的10种学习方法的有效性进行了综合评定,发现以练习为主导的方法是通用有效性最高的:
另一个有力的支撑性观点是所谓「一万小时**」,这个**因为格拉德威尔等人的畅销书的引入而在国内变得尽人皆知。不过,要注意的是,不能把这个**绝对化地理解,所谓的「一万小时」在很多领域并不成立(可参考阳志平老师的文章:心智工具箱(12):刻意练习),但是「刻意练习」的理念确实很有启发意义。不过有一点可能大家很容易忽略,就是「一万小时**」的最强的证据来自棋类、音乐、体育等「技能性」以及「边界清晰」的领域。这些领域已经形成了成熟的训练体系,有经验丰富的指导教师,所以你如果要在这些领域取得成就,首先要考虑的不是能不能坚持十年,而是能不能很早地进入到这些体系中去,接受正规的训练。
但是,对于更多的学习者来说,不是我们不愿练习、不肯坚持,而是根本「无习可练」!如果我要练打篮球,那我就从对着篮筐啪啪啪投篮开始,但是如果我对历史感兴趣,想成为历史学家,除了不停地看书(也就是「信息输入」之外),还能进行何种操练呢? 如果我不知怎么操练,不能像上面所列的那样进行「练习性测试」、「分散练习」和「交错练习」,不能发挥练习的「记忆修正器」、为工作记忆节省空间这样的奇妙作用,那么我怎么才能成为一名历史学家呢?
于是我们又回到本文早前提出的一个重要的问题:一个有追求的学习者如何在自学时进行知识的操练?
而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就可以有效地区分高段位的学习者和低段位的学习者。对于高段位的学习者来说,他应具备:
- 操练的意识。他明白操练的重要性,懂得主动和积极地进行知识操练。
- 操练的方法。可能是受别人的启发,或者自己的探索领悟,总之他知道选取合适的方法对自己所**研的领域进行操练。
一个人头脑中存储的知识,粗略地分,可以分为陈述性知识和程序性知识,对于程序型的知识,我们可以通过技能的训练不断地强化和完善。可对于陈述性的知识,很多人不知道如何进行练习。在学校里,当然有老师发卷子来做,比如文学常识的填空,不过这也只是很浅表的练习。而当你一旦离开了学校,却面对更多汹涌而来的知识和信息,我们到底如何是好呢?这里我想提出一个重要的理念就是:
把知识当成一种技能来学习。
就是不管我们想学或者正在学的是哪一个领域的知识,我们都可以想一想,如何不只是把它当成是一种静态的、安安静静地躺在书本里的东西,而是当成一种动态的、可运用的、可以用来完成某件事情的技能。就拿我学的心理学为例,心理学课本里的很多**,如果我们仅仅只是理解和背诵,那它们只是静态的知识,实际上当年我在考试时默写答案的时候,它们真的只是死沉沉的知识,但是,如果我们想到怎么把它们用起来,就可能真的成为一种技能,比如心理学的知识其实可以变成一种思考框架,成为一种观察事物的特殊视角。
但是要具备这样的意识真的很不容易。我读大二时,一位心理系老师在课堂上回忆说,当年他博士毕业后留校工作,暑假里在为第一次上台讲课而备课的时候,突然顿悟:「自己其实不懂心理学!」当时教室里的我们都听得惊呆了,大家都感觉莫名其妙:怎么可能一个人,学了九年的心理学,拿了心理学的博士头衔,到头来发现不懂心理学!这是怎样的一种荒诞和幻灭啊!!后来过了许多年,我也拿到了心理学的博士学位,并且在工业界就职以后,才终于理解了多年前这位老师的话。概是因为,我们在学校里的学习,都是循规蹈矩的被动式的学习,我们对待心理学的知识只是满足于理解和记忆的层面,确实我们**做学术研究,并在其中进行非常深入的思考,但是这种思考仍旧是有很大的局限性的,不是从**到**,就是从方法到方法,都没有跳脱出来,从一个更大的视角,去反思这些知识的深层价值,没有去思考这些知识和我们自己的生活和思想的关联。但是一旦我们被逼迫到一个应用的情景中去重新审视这些知识,比如那位老师必须深入浅出地向同学们做出原理的阐释,或者我在公司里不得不去思考如何把这些知识应用于工作时,我们才**突然发现这些知识是可以被这样去运用,有可能发挥这么大的效力,甚至可以被当做一种技能来看待……
细细想来,对于知识的操练也并非全无章法可行,在「 知识技能化」的理念之下,我认为至少可以尝试以下三种知识操练的方法:
一、 写作式操练
写作是一种典型的知识建构活动,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一种对知识的重构活动。在阅读时,我们对信息的理解和纳入常常满足于从一个「浅表」的层面去理解它们(这也是为什么我在上一篇文章里花这么多篇幅去谈「解码」的重要性),但是在写作时,也就是进行信息输出的时候,我们必须去分析知识的「深层结构」,观察和调用知识与知识之间的深层关联,不然我们无法自如地将它们组织起来。因为一篇文章要被人读懂、要把人说服,需要缜密的思维,清晰的表达和详实的依据,这些都要求我们对知识的编码和组织达到一个相对高的水准才行。刘未鹏老师在为什么你应该(从现在开始就)写博客 一文中就有两句很经典的话,一句是「书写是更好的思考」,另一句是「教是最好的学」。
除了更好的思考之外,写作带来的一个明显的益处,是获得反馈。尤其在互联网时代,你可以在任何地方发表你的文章,然后就**得到其他人对你的评论,在这些评论中可能就有一些很有价值的东西,比如指出你的某个知识性的错误,或者想法上的局限性,或者认知上的某一个盲点。在心理学家看来,「获得反馈」是练习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则之一,如果没有反馈,你在练习时发生的错漏自己无法察觉,导致无法校正,那么做再多的练习又有什么用呢?就像我曾在一个答案中写到的:「如果我(在知乎上)关闭了评论,就永远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想想过去的求学者,没有互联网的时候,他们获得反馈的方式,是建立一个交流的圈子,或者沙龙,定期在一期讨论问题。又或者,完全以书本为反馈的来源,进行写作的练习。比如王云五先生自述,他在学习英文时,就是把英文原作熟读多次以后,翻译为中文,过了一星期之后,再翻译回英文,再将其与英文原作对照,然后「于文法有错误者即查找原文修正,于文法无误而用字遣辞不如原文精练者亦参酌修正」。不仅如此,他对古文的学习也采用类似的方式,先把古文译为白话文,又把白话文译回古文,以资对照。正是这等苦功夫下下去,才成就了王云五先生这位自学成才的大师。
二、 游戏式操练
荷兰文化史家约翰 · 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所著《游戏的人》对文化历史中游戏的本质进行了深入的剖析。他说游戏的一个根本特征是「假装相信」,因为游戏创造了一个独立于现实生活之外的假想世界,有其独有的规则和秩序,而游戏的参与者则自愿、自主地「假装相信」自己进入了这个构造出来的世界。这种「假装相信」使得人们完全投入其中,乃至扮演起其中的角色,他们沉浸在这个世界里,遵守这个世界的规则,主动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
如果我们把对知识的操练当成一种游戏,那么这种操练就**具有相当高的参与性、互动性和投入性,同时它摆脱了现实规则的制约,使我们可能在更丰富多样可能性的情境下去应用我们的知识。广义地讲,**就是一种思维的操练,当然这里面涉及的知识较少,但是小时候我们都有过玩24点训练心算能力的经历。还有像《大航海时代》这样的游戏,则可以让我们在游戏的世界里斩获丰富的地理和文化知识;《穷爸爸富爸爸》的作者罗伯特 · 清崎推出的现金流游戏(《Cash Flow》)据说可以有效提升玩家的理财能力。更奇妙的例子可以在《生活大爆炸》这部美剧中找到。下图是该剧S4E3的一张剧照:
这个被谢耳朵称为「反事实游戏」(Counterfactuals)的游戏是指提问者提出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假想情况,然后要求回答者根据相关的知识进行想象和推理后得出答案。举个剧中的例子:
问题:在一个犀牛被宠物养的世界中,谁将赢得第二次世界大战?
答案:乌干达。
理由:肯尼亚**因出口犀牛而崛起,在中非成为一个强大的政权,并殖民统治北非和欧洲,战争爆发后,谁也负担不起养犀牛的这份奢侈,肯尼亚衰老,乌干达崛起。
上面的例子看似荒诞,实际上你仔细辨析,还是有几分道理,因为它和二战的真实历史有「深层结构」上的相似,实际上回答者必须运用教育心理学中非常重要的「知识迁移」的技能,才能给出解答。
如果更广义地看,哪怕在一人独处的状态下,也可以玩这种游戏式的知识操练,实际上人类历史上很多智者都是这么干的,只不过它有一个更高大上的名字:思想实验。思想实验就是构造一个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假想情景,然后运用所学的知识,来设想事物在这个情景中的变化。在这样的操练中,思考者往往**得到比原先更为深刻的领悟。
三、 设计式操练
所谓设计式的操练就是调用已有的知识,去通过设计某一种解决方案,来解决某个特定的问题。「设计」有一个非常流行的定义:「设计就是解决问题」。因此设计式操练的好处,就是迫使学习者为了解决某一个现实的问题,来综合性、创造性地调用知识。根据前文中的那张表格,「交错练习」(interleaved practice)也是一种不错的学习方法,而设计对知识的调用往往是交错式的。因为设计的问题常常牵涉方方面面的影响因素(《形式综合论》),一个好的设计方案必须兼顾这些影响因素,这时就必须调用理解和控制这些因素的知识。而当我们发现缺少某方面必须的知识时,又**反过来促发我们对这些知识的学习。
像我国大学生机器人竞赛这样的活动其实就是非常好的提升个人知识和能力的方式。而像美国宇航局(NASA)甚至长期和美国高校的机器人团队展开合作,NASA方面认为,通过这种合作,可以使一些学生最终成为「下一代机器人研发工作组中的一员」(《高效学习——我们所知道的理解性教学》)。
《三国杀》的创作者**恺是一个80后,他从小就是一个游戏迷,也是一个三国迷,这点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过他与别人不同的一点是,他曾经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如何自己去修改游戏的规则、创造出新的游戏。当时只有大二的他,运用自己长期积累的游戏知识和三国知识,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设计出了《三国杀》的第一稿,从此开启成功之路。我想很多人是历史爱好者,也有很多人是小说迷,那么有多少人想过,运用这些知识,去设计一款自己的卡牌游戏呢?难道它真的有你想象的那么难吗?还是你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你大脑中的知识,其实是可以去这样去充分地运用和发挥出来的?
当然理想的情况是,当我们准备对所学知识进行设计式操练时有一套现成的理想工具,就像孩子们玩乐高玩具一样。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的米奇 · 莱斯尼克(Mitch Resnick)教授就有这样的观点,他认为,即便是成年人的学习也应该有比较好的练习工具并且致力于这类工具的开发。他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学习螺旋(learning spiral)模型,认为创造性的学习是想象、创造、游戏、分享、反思和想象的螺旋式循环。
总之,知识的操练,既是一种调用和提取,也是一种主动的建构,更是一种创造性的综合。知识的操练迫使我们对已有的知识进行更加深入地审视,对现实的情景和问题进行更加细微的观察,并且致力于创造两者之间的关联。它使我们不再固守书本,不再去做僵化地记忆,而是让我们去赋予知识以灵性,以更好地适应这个变化莫测的世界。
参考文献
- 安德烈 · 焦尔当,裴新宁 著,杭零 译. 《变构模型——学习研究的新路径》,教育科学出版社,2010.
- 丹尼尔 · 威灵厄姆 著,赵萌 译. 《为什么学生不喜欢上学?》,江苏教育出版社,2010.
- 约翰 · 赫伊津哈 著,多人 译. 《游戏的人——关于文化的游戏成分的研究》,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6.
- 琳达 · 达林 – 哈蒙德 等著,冯瑞 等译. 《高效学习——我们所知道的理解性教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 克里斯托弗 · 亚历山大 著,王蔚、曾引 译.《形式综合论》,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0.
- Dunlosky J., Rawson K., Marsh E., et al. Improving students’ learning with effective learning techniques: Promising dirctions from cognitive and educational psychology, Psychological Science in the Public Interest, 14(1)4-58, 2013.
- Bjork R., Dunlosky J., Kornell N. Self-regulated learning: Beliefs, Techniques, and illusions, Annual Review of Psychology, 64:417-44, 2013.